二
4.
我攥着被揉皱的录取通知书,指甲几乎要将纸背戳穿。
父母一左一右挡在我身前,母亲的手还在微微发抖,父亲则张开手,像老母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。
“领导,总得给个说法!”
父亲的声音在发抖,却仍硬撑着挺直腰板。
“我们闺女寒窗苦读十几年,不能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被退档!”
母亲突然冲上前,差点跌跪在地上。
“您就可怜可怜孩子吧!她为了这一天,多少个夜里没合眼啊!”
围观的邻居挤在院门口,交头接耳的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针。
“这都第几次了?再聪明的娃,怕是也被克住了。”
“我早就说女娃读书没用,她爹妈非要犟,现在好了,钱打水漂咯。”
我屡次落榜的事情在这里并不是秘密。
他们见不得人好,甚至在背地里给我造谣,说我是被什么大人物整了。
哪怕我和父母亲都这么说了,校长却还是没有给出回复。
他头也不回,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公文包。
“我说过了,有些问题不方便透露。苏渺同学的情况,各学校都有共识。”
说完他转身就走,完全没有要回来的意思。
村民们幸灾乐祸的声音更大。
“哎!我要是你家的,我就抓紧时间再生个男娃,女娃也就这点本事咯。”
“正常人哪里会被这么针对?我看就是苏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,要不然哪个学校会不要状元?”
父母气得浑身发抖。母亲抄起墙角的扫帚,朝着远去的车队挥了两下。
“滚!都给我滚!我闺女就是不上学,也比你们这些不讲理的强!”
父亲则闷头又点了根烟,烟雾笼罩着他通红的眼眶。
“走!都回屋去!谁爱说闲话,让他们说去!”
“哟,急了急了!”
村民阴阳怪气的继续起哄。
“没做亏心事,还怕我们说?”
直到母亲又开始向他们挥舞扫把,这群人才稍微消停点。
人群渐渐散去,只剩我蹲在门槛上,盯着地上被踩烂的欢迎横幅。
“状元”两个字沾满泥污,就像我这些年的努力,全成了笑话。
“苏渺,别听他们乱说......”
母亲想摸我的头,却在半空停住了,她手上还沾着灰尘,怕弄脏我的头发。
父亲一咬牙。把烟头狠狠踩灭。
“不就是个大学?咱们再考!这次报专科,我就不信!”
我猛地抬头,心里突然燃起一丝希望。
对!还有专科!
就算上不了好学校,只要能读书,就还有机会!专科可以专升本,我一定还有机会!
“爸妈,一周后专科结果就出了!”我抓住母亲的手,“这次,说不定真的可以!”
愣了愣,父母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,最后他们一起松了一口气。
母亲伸手擦掉眼角的泪,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。
“妈就说,咱女儿这么优秀,怎么会没学上?”
父亲也笑了,他猛地灌下一口浓茶,茶杯重重砸在桌上。
“说得对,专科咋了?等我闺女专升本,照样能出人头地!”
我盯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发呆。
七百多分,全省状元,难道真要栽在专科上?
可想到那些名校招生时的冷脸,我咬咬牙:“总会有学校要我的。”
5.
这七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母亲每天刷新十几次录取进度,连做饭时都死死盯着手机。
父亲把存折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,粗糙的手指在数字上摩挲。
“学费够,爸再去工地打份工,啥都够。”
录取通知书送来那天,母亲的尖叫差点震碎玻璃。
父亲哆嗦着拆开信封,老花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扶。
我们三人挤在门槛上,反复确认“录取”二字,直到日头西斜,才发现腿都蹲麻了。
母亲连夜跑去菜市场,给我杀了一只鱼吃。
父亲更是激动的跑去和其他村民吵架,让你们说我女儿没出息!
村民们唯唯诺诺的,没人敢顶撞他。
吃饭的时候,我夹起鸡腿放进他们碗里,喉咙发紧。
“等我赚钱了,带你们出去旅游,我们不会一直这样困苦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可我没想到,专科的校长会亲自来到我家!
可专科校长出现的那一刻,空气突然凝固。
他站在院门口,看也不看就走了进来,一把夺过了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。
我想去和他抢,却根本来不及。
只见校长冷笑一声,抬手就把录取通知书撕成了碎片!
“苏渺,我就知道是你!”
他手指着我,斥责到。
“你的档案有着严重问题,我告诉你,你根本不能读我们学校!”
“为什么?”
我死死攥住手,指甲几乎陷进肉里。
校长避开我的目光,通知书的碎片掉了一地。
“抱歉,具体原因不能透露。”
他转身离开时,衣摆扫过门框上的红对联,“金榜题名”四个大字在风中哗啦啦作响。
他冷笑一声,把对联也撕了下来。
我哭着跑回了房间,想找个什么东西宣泄一场。
对,就是该死的身份证!到底为什么,我会被害成现在这种样子?!
我找了半天,才发现身份证被父母藏了起来。
位置非常隐蔽,不认真看,根本找不到。
我拿起身份证,狠狠摔在地上!
人像的那一面正对着我。我看着上面,却突然愣住了。
原来我没考上的真相,就是这么简单。
之后,再也没有学校来找过我。
我成为了所有人的笑柄,父母想尽办法安慰我,我却毫不在意。
他们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,生怕我想不开.
“别担心,女儿,我们还会有机会的。”
“我就算是去贷款,也一定要帮助你再考一次!放心好了,下一次,一定能上一个好学校。”
可我看着他们,却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不用了,爸爸妈妈,我不会再去复读了。”
6.
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心疼,以为我是怕拖累家里。
母亲翻出压箱底的存折,手指抚过泛黄的存款单。
“女儿,这里有五万,不够爸妈再去借。”
父亲则默默告诉我。
“爸还能去扛水泥,供你读到博士都行。”
但我还是摇了摇头。
那些被退回的志愿表、招生办冰冷的挂断声、还有专科校长收走通知书时的冷笑,像无数根刺扎在心里。
我清楚,就算考出满分,那些紧闭的校门也不会为我打开。
父母终于不再劝说。
一周后,我在县城的火锅店找到了工作。
每天在后厨切菜、配锅底,围裙上永远沾着辣椒油的味道。
月薪两千八,包吃包住,日子虽然辛苦,却不用再面对那些问题。
母亲的视频电话总是在傍晚响起。
她盯着屏幕里我被蒸汽熏红的脸,突然抹起眼泪。
“回来吧,妈妈心疼你。”
我举着手机后退两步,把镜头转向摆满食材的操作台。
“别担心了,妈你看,后厨师傅教我做秘制酱料呢,以后回家露一手!”
妈妈露出一个笑容。
父亲从不主动提工作的事,却总会在通话结束前发来红包。
“买箱牛奶补补。”
电话里,他说的非常简单粗暴。
我拒收三次后,母亲发来语音。
“你不收,你爸要半夜骑三轮车来送钱了。”
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快两个月,正好过完毕业生的暑假。
我躺在员工宿舍的下铺上,听着其他店员的鼾声,默默发呆。
后来某一天,我在菜市场偶遇了初中同桌。
他已经结婚,看到我大包小包,镜片后的眼神满是惋惜。
“苏渺,你本可以......”
我低头笑了笑,不接他的话。
“有些路,走着走着就断了。”
他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人生还长,别轻易认输。”
我们告别彼此,我提着馒头回宿舍,心里想着他说的话。
我不会轻易认输。我想这么说服自己,却忍不住心乱了。
休假这天,我拎着县城买的酱鸭和糕点推开家门。
他们一看到我,眼睛就亮了起来。
“女儿!”他们异口同声,“爸妈给你找着新学校了!”
尽管我被拒绝了那么多次,他们却还是不死心。
母亲攥住我冻得发红的手,指节上的裂口蹭得我生疼。
“是隔壁市最好的复读班,托了你二舅公的老关系......”
父亲摸出皱巴巴的招生简章,边角被汗浸得发皱。
“学费都谈好了,你只管安心读书!”
我盯着墙上褪色的奖状,喉咙发紧。
“我不去。”
我的声音比我预想的还要冷。
“再考多少次都没用。”
话音未落,母亲踉跄着后退半步,撞翻了墙角的竹篮。
父亲举着招生简章的手僵在半空,纸张簌簌作响。
“胡说!你这么聪明......”
我一咬牙,跪在冰凉的地上,膝盖磕得生疼。
“可是我不想去读书了。”
“我现在在打工,不会再浪费你们的钱,我想要养活自己。”
“快起来!”
母亲尖叫着拽我。
“读不成书你这辈子就毁了!”
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胳膊,疼得我眼眶发红。
父亲蹲下来与我平视,烟味混着叹息扑面而来。
“听爸一句,别让一时的坎,断了一辈子的路。”
这句话让我想到偶遇的初中同桌,我忍不住看向父亲。
他头发已经白了,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疲惫的老人。
我叹了口气,喉咙发紧,眼眶发烫。
“好。”
父母如释重负的笑容里,我没把真实的目的说出口。
这次复读,我会揭露出那些使我一直失败的秘密。
7.
和父母定下来之后,我马上去了复读机构。
我每天学习到凌晨,一次次的考试让我对题目更加熟悉,每次模考放榜,我的名字都牢牢钉在榜首。
之前对我有过怀疑的老师看到我的成绩后也说不出话。
她拍着我的肩膀。
“只要你能够继续保持,这次青北京大随便挑!”
校长甚至提前把我的照片贴在光荣榜最显眼处,只待我给学校争光。
母亲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平房,每天变着花样炖汤。
我劝她不要那么辛苦,她却总是说。
“多补补脑子,考试才不慌。”
父亲则又去打工,时不时给我发来他努力干活的照片,告诉我要继续努力。
终于,又到了新一年高考。
高考结束那天下着小雨。查分系统刷新的瞬间,母亲的尖叫穿透了墙壁。
“745!全国第一!”
两个人围在我身边,一起看着电脑,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。
“报青北!”母亲说。
“京大也稳!”父亲跟着点头。
我当着他们的面提交志愿,看着进度条走到100%,却在他们转身时,悄悄截屏保存了填报记录。
在他们离开之前,我突然拦下他们。
“你们说,这一次,我还会失去资格吗?”
父母的语气非常温柔。
“怎么会呢?你只要相信你自己能成功就行!”
提前批录取结果公布那天,我正在刷碗。客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。
“怎么可能?!”
父亲的怒吼震得窗户发颤。
母亲冲进来时,手机屏幕还亮着退档通知。
“经核查,不予录取。”
她抓住我的胳膊。
“是不是填错了?再查查!”
我却非常冷静。
“没关系,反正前几年都这样,没中就没中吧。”
可我获得的,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反驳。
“不可能!你可是全国第一!”
面对他们如此自信的话语,我却深深叹了口气。
他们看我反应平淡,更着急了,连忙催促我继续查看录取情况。
我当作没听到。
母亲一咬牙,从我包里直接翻出准考证和密码。
轻车熟路,像是已经做了好多次。
她反复刷新页面,屏幕蓝光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了。
“肯定是系统出问题了!”
父亲一把推开她,也开始刷新界面。
“你可是全国第一,怎么可能......”
我伸手按下电脑电源键,漆黑的屏幕映出他们骤然扭曲的表情。
“不用查了。”
我从口袋掏出手机,调出空白的志愿提交记录。
“我根本没填志愿。”
父亲手里的鼠标“咚”地砸在桌上。
“你疯了?!”
母亲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
“我们看着你填的青北京大,怎么会......”
“你们只看到我选学校,没看到我最后点了删除。”
他们不可置信地指着我,完全说不出话。
母亲痛心疾首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知不知道,这样只会害了你自己!”
父亲跟着附和。
“我们为了给你一个学习的环境,付出了这么多,可是你却这么对待我们?”
我没说话,只是冷笑一声。
随后,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叠照片。
那是县城医院的出生证明,和一个男孩上个月办生日宴的场景。
男孩身边笑眯眯的站着两个人,分明是我的父母。
父亲的脸瞬间煞白,母亲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地颤抖。
“为什么?”
父亲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。
“我们供你读书,给你租房子炖汤......”
“供我读书是怕村里人说闲话,炖汤是怕我营养不好考差了。”
我冷笑一声,举起照片。
“毕竟你们宝贝儿子还小,等他长大了,要考青北京大,要出国留学,你们的钱得留着给他花,对吧?”
“胡说!”
母亲尖叫着去抢照片。
“你弟弟还小,我们都是为了你好......”
“为我好?”
我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里带着哭腔。
“所以每次高考前给我喝安眠药?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卖给中介?生怕我考出去就不回来了,会跟你们宝贝儿子抢家产?”
“用我的身份去给招生机构的老师发辱骂信息,生怕我被录取走,不是吗?!”
父亲冲过来想捂住我的嘴,我反手甩出银行流水单,五十万的转账记录在地板上散开。
“这是去年卖我专科名额的钱吧?给弟弟过生日的钱,也是这么来的吧?”
“你给我五百块的红包,让我死心塌地,反手给弟弟五十万?!”
房间陷入死寂。母亲瘫坐在地上,父亲的手还悬在半空。
我拿出我的身份证。
我之所以能发现,是因为这张身份证早就过期了,上面的我处于幼年时期。
名字上写着三个字。
苏贱女。
我真正的名字,也是从一开始就困住我的牢笼。
“你们对我只是利用!”
8.
我冷笑着,看着他们破防。
两个人为了用我为他们赚钱,居然能够演这么多年。
那天,我找到这份旧身份证时,脑袋磕到了桌角,突然回忆起一段过去的记忆。
原来我一出生,父母就对我有了安排。
女孩不聪明,女孩不用读书,只要一直照顾家里就好。
他们安排我做各种家务,直到有一天,我因为受不了而晕死过去。
被送到医院后,我发了高烧,却同样因为这高烧,学习能力大爆发。
父母这时候才发现,也许我能成为一个天才。
但是天才代表着远远考去别的地方,没办法一直留在他们身边,做他们的奴隶。
正好遇上互联网时代,两人看着各种各样的主播,一咬牙,突然想出一个方法。
我考上好学校,可以把我的名额通过中介,高价卖给那些有钱人。
同时也能够塑造我的悲剧人设。
母亲为我磕头,父亲为我流眼泪的戏码,全部被他们安装在家里的微型摄像头一个不差的直播了出去。
他们借着我的名义,再视频平台哭诉女儿被高校辜负的画面。
一切全是博眼球的剧本。
那些名校退档通知,不过是他们和黑中介联手炒作的噱头。
每次直播打赏破万时,他们都会特意带着弟弟去庆祝,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。
“你以为白供你读书?”
母亲摔了手机,直播间里慈眉善目的滤镜碎了一地。
“一个状元名额卖五十万,再加上流量分成,你可比普通大学生金贵多了!”
父亲抄起板凳砸在茶几上。
“敢断老子财路?信不信把你卖给山里!”
他们一脚把我踹到地上,狠狠用椅子殴打我。
我被他们打的吐血,却坚持着不肯求饶。
父亲一脚踩在我脸上,当着我的面拨打了人贩子的电话。
可就在这时,警笛声突然响起。
警察和我之前遇到的初中同桌一起冲了进来。
我也晕死了过去。
醒来的时候,我已经被送到了医院里。
我对着警察虚弱一笑。
我偷偷保存的聊天记录、转账截图,早已成了最致命的证据。
之前虽然只是偶遇同桌,但是初中的相处让我愿意信赖他。
我在自己衣服里藏了一个同步的录音器,让他一有不对就报警。
幸好,最后还是赶上了。
我对父母被带到了审讯室,他们对着警察嘶吼。
“她是我生的,想怎么用就怎么用!”
而他们藏在城郊的儿子,正拿着我卖分的钱嫖娼,也被抓了进来,关在父母隔壁。
由于涉及到高考,父母的判决格外严重,两个人被判了五十年,连带弟弟也被判了十年。
我登录了他们的账号,对网友解释了一切的真相。
超高的热度使高校也开始发现我这个被埋没的人才。
最后,我选择了出国。
警察说父母想见我最后一面,我却拒绝了。
我与他们,再无瓜葛。
飞机起飞之前,我拉黑了所有和父母有关系的人。
那些被标价的亲情、被贩卖的人生,终于永远留在了地平线之下。